在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项链》中,年轻的玛蒂尔德在虚荣心的驱使下从朋友那里借来了一件漂亮的“钻石”项链参加了一场上流社会的舞会,却阴差阳错在回家途中将其遗失。搜寻几天无果后,她与丈夫倾尽家财,还借了上万法郎的高利贷,买了一件相似的项链惴惴不安地还给了朋友。十年后,玛蒂尔德终于还清债务,却得知朋友当初借给她的项链只是一件便宜的仿品……
玛蒂尔德并不贫穷。她雇的起女佣为她做家务;他的丈夫尽管只是一个政府小职员,但有能力给她一个相对体面的生活;后来丈夫与她一起还债十年,也足见其真情。原本她的生活可以更加自足而幸福,却因贪慕虚荣被一场意外全盘打乱。
一百多年过去了,人性的弱点却没有丝毫改变,好逸恶劳、炫耀攀比的心态仍然广泛存在。更糟糕的是,现代资本主义不断进化,借助日益无孔不入的媒体,变本加厉地引诱、放大并利用人性的弱点,创造出一个个华丽的现代神话,建立起自上而下的符号剥削与压迫体系,逼迫人们通过消费建立集体认同感和归属感,使每个人都成为这个体系的受害者和帮凶,压榨中层和底层的生存资源并向顶端输送。这一过程造就了无数玛蒂尔德式悲剧。 以钻石为例,为什么一块被切割过的碳晶体能化身“爱情的象征”并从王公贵族之家的奢侈饰品变为饮食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答案很简单,营(xi)销(nao)。钻石与黄金不同,它储量巨大,从南非到西伯利亚,都有着丰富的矿藏。以戴比尔斯为代表的垄断集团控制了世界钻石矿的开采,把产量限制在极低的水平,因为钻石的工业用途和用量都十分有限,如果大量钻石流入市场,由简单的供需原理可知价格必定暴跌,这是坐拥暴利的垄断者不愿意看到的。为了营造钻石价值的幻象,垄断集团无中生有创造出了一整套切割和评价体系,甚至还衍生出了专门的钻石鉴定师的职业,并斥巨资投放广告打造品牌,最终把一块璀璨但并不稀缺的石头卖出了天价。
不妨思考一下,在钻石的案例中,消费者购买的究竟是什么?是碳元素吗?不可能,我买回去又不是烧饭用的。是金刚石吗?不是,我想划玻璃的话有十几块钱的玻璃刀。是颜值吗?没道理,璀璨的外观是切割方式的功劳,优质水钻的视觉效果在普通消费者面前完全可以以假乱真。那么答案只有一个,消费者花大价钱购买的其实是一个故事、一个讨喜的幻觉,无数消费者的钱汇集在一起聘请了一群擅长讲故事的人创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炫耀权”,而那颗闪耀着虹光的石头就是这种权利的象征。然而这个答案也是错的,它颠倒了主体与客体。事实上,消费者自始至终就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所有的广告和宣传攻势,并非只是在夸耀钻石的好处,而是在人为制造一种社会文化压力——买它是应该的,不买就是错误的、至少也是有遗憾的。于是本就来之不易的爱情又平添了一份高昂的成本。这就是上文所言符号剥削与压迫的典型案例之一,同理还有名牌手表、珠宝、化妆品、时装等。可以说有品牌的地方就有符号,有符号的地方就可能存在等级体系,有等级体系的地方就可能存在剥削和压迫。更可悲的是,消费品并不是区分一个人阶级的关键,却常常使人产生幻觉。它更像是阶级地位的附属品。拎着驴牌包挤地铁,哪怕你攒了几个月血汗钱才买到,也会被路人想当然地视为假货;王健林手上戴块百达翡丽,就算是旅游景点千把块钱买来的仿品,也没有人敢轻易质疑它的真伪。强行购买超出自己支付能力的消费品,只是在割肉为自己营造超凡脱俗的幻觉罢了。
凯恩斯在一篇发表于1932年的文章《我们孙儿辈的经济可能性》中乐观地预测到,一百年以内随着生产力的极大发展,人类将解决“经济问题”,个人必要的劳动时间将被压缩到一天四个小时以内,人们会为不知如何打发闲暇时间而苦恼。八十多年过去了,全人类的经济生产能力不知已完成了多少次飞跃,世界已有的物质财富足以让包括地球上最贫穷的地区在内的所有人类过上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而绝大多数普通劳动者还要忍受着超过八小时的每日劳动时间才能换取基本的生存资料,如果想改善生活还要付出额外的“奋斗”以至于过劳死屡见不鲜。一部分较为幸运的劳动者不再需要为基本生存所需操心,却迷失在消费主义的精神荒漠,被有组织有计划地压榨,陷入精神危机和财务危机。这是凯恩斯无从料想的,也是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必然结果。
人的价值在自由地劳动和创造,然而人性中根深蒂固的弱点和缺陷又时刻阻碍着自身价值的实现。我们每个人都必然要面对这种理性追求与原始欲望的殊死搏斗,而一旦后者占据上风,等待着我们的必将是无数伪装成美丽项链的绞索。玛蒂尔德脖颈上的项链化作绞索,带走了她十年光阴和唯一的青春,留下了遗憾、坚忍与岁月的痕迹。我只愿能鼓起勇气斩断那一束束诱人的绞索,让生命多一点自由和活力,不做那“美丽”之物的奴隶。